人類一直在變化。
我們已與我們的創造物如此緊密纏繞,無從可分。 自然與人工的分野對我們已不再適用。
我們,是我們製造的一切。
我們是我們生成的想法,無論它們是來自神經,來自經電子增強的心智,來自被科技干預的人際交往,還是來自機器本身。
我們是我們孕育的身體,無論它們來自子宮還是試管,基因源於繼承抑或設計,器官是增強過的、修補過的、移植而來的,或乾脆是工廠加工的。
我們的“人工增強件”可以如隱形眼鏡和紋身一般簡單,亦可如機械手臂與搜索引擎一樣複雜。 它們都滿足功能性和審美觀的要求。
我們是我們形成的認知,無論它們是來自我們的肉眼肉耳,還是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傳感器,無論處理它們是經由電腦還是我們的大腦灰質。
我們是我們創立的組織與架構、合作無間的超級有機體,由具備超人般智能的機器和人類纏繞在一起的搭配組合,處理、感知、決策、行動。 改造過的有機體與演化過的機器共同棲居在我們的行星家園。 來自森林、農場和工廠的產物混合在一起,構成我們的大氣。 我們的商業、能源與通信的網絡已經如生態或神經系統般內部緊密互聯。 啟蒙時代的工具賦予我們能量,流動的貨物、燃料與金融網絡讓我們彼此相連,再加上信息與創意,我們已經成了某類新物種。 我們正站在“糾纏時代”的黎明。
在上個時代,即“啟蒙時代”,我們知道了自然有其規律。 通過理解這些規律,我們就能預測和操縱它。 我們發明了科學。 我們學會了破解自然密碼;被賦能之後,我們為了追求自身幸福開始塑造這個世界。
我們給予自身以神明也似的力量:飛行、遠程溝通、凍結影像與聲音的瞬間、點石成金、創造新的植物和動物。 我們以我們的想像創造出了無數新世界。 我們甚至能駕馭時間。 那些可以解釋行星運轉的定律,讓我們製造出時鐘的鐘擺。
因此,曾由我們的身體的韻律和天國的韻律產生的“時間”,被機器的韻律重新定義了。 隨著我們不斷加深對自然法則的了解,我們可以肆意地編排政治、法律、經濟系統和機械裝置中的因果鏈條。 我們的哲學仔細地把人與自然、心智與實體、起因與結果分開。 我們學會了控制。
最後,作為對“啟蒙時代”最終極的熱情禮讚,我們造出了數碼電腦——因與果的極端化身。 電腦就是啟蒙的大教堂,是確定性邏輯控制的終極表現。 通過它們,我們學會了以超越自身心智的能力去操縱啟蒙時代的“通貨”——知識。
我們構建了新的現實和導向不可預測行為的複雜算法。 自此,我們圍繞著這座啟蒙思維的紀念碑,播撒下了令其消亡的種子。 碑座上的第一道裂痕,就是我們建造的系統發出的行為開始超出我們的理解範疇。
衝擊“啟蒙時代”根基的第二大威脅,來自我們創建的那些組織與架構。 通信技術使我們可以以曾經無法想像的規模和力量來創建企業。
一家現代化的公司或者非政府組織會有數万名員工,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未曾互相謀面但卻可以協調行動,並做出影響世界的決策。 政府就更大了。 在全球通訊網絡的助力下,新型的自組織合作形式開始嶄露頭角。 所有這些組織都比創辦它們的獨立個體要更強力,而且從許多角度來說,它們自有其目標。 它們會為了控制更多資源以及強化生存能力而行動。 它們能夠察覺和處理遠多於個人力所能及的信息,操縱更多事務和能量,以更多方式、在更多地方出現,號令更多能源,並且聚焦更多的注意力。 個人,不再是世界舞台上最具影響力的玩家。
隨著我們創造的技術與架構日趨複雜,我們與它們的關係也發生了變化。 我們現在和它們保持的關係,跟我們曾經與自然維繫的關係一樣。 我們不得不與它們協商,勸誘和引導它們往我們的目標方向去,而不是當它們的造物主。 我們造出了置自身於其中的叢林,而它有屬於自己的生態。
對“啟蒙時代”的最後一擊,會在我們給予機器以學習、適應、創造和演化的能力時來臨。 而它們將有機會超越我們、以我們無法想像的方式去塑造世界和它們自身。 我們創立的組織與架構已經從我們這裡獲得足夠的能力以代表我們進行自主行動,而且我們注定會在機器上遇到相同的權力平衡的困境。 我們會依照同樣的做法,建立檢查機制,保持均衡。 我們會面臨類似的挑戰。
要這麼做,我們需要從可理解的“啟蒙時代”思維邏輯抽離開去,進入某個更加複雜的領域。 現在我們擔心的不可抗力多來自大自然,而未來將會更多來自我們自己的造物。
所以, 我們正在創造的這個,既非由自然偉力亦非由科學邏輯統治,而是由此二者糾纏的魔力所支配的“美麗新世界”,究竟是為何物? 它遵循奇異吸引子1的數學原理。 它的幾何形態是分形的。 它的音樂乃即興生成,而非出自譜曲家筆下——比起莫扎特,它更像是布萊恩·艾諾(Brain Eno)。 它的藝術更關注過程而非最終成品。 它紮根於格雷·沃爾特(Grey Walter)的烏龜機器人,馬文·明斯基(Marvin Minsky)的神經網絡學習機SNARC,以及尼古拉斯·尼葛洛龐蒂(Nicholas Negroponte)的《找尋》(Seek) 展覽(這個展覽裡的居住空間架構源自一個恪盡職守的機器人和一大群沙鼠之間的互動)。
“糾纏時代”的審美根源不盡是自然、不盡是人工,而是混合二者長處的優雅過程 ,比如尼里·奧克斯曼(Neri Oxman)的蠶和數控機械手一起織成的網,石井裕的遠程呈現實體觸感顯示器和有生命的“生物邏輯”面料。 我們再不可視自己獨立於自然世界或自身技術之外。 我們乃它們的組成部分,合併為一,互相依存,糾纏不清。
“啟蒙時代”的進步是分析型的,強調“把東西分拆開來”,“糾纏時代”的過程是合成型的,來自“把東西拼裝起來”。 構建生物取代了分類生物,創造新世界取代了探索新世界。 而且我們的創造過程也極為不同。
試想一幅“啟蒙時代”中典型的“協作”畫面:55 個白人男性帶著撲了粉的假髮,坐在費城的一個房間裡起草《美國憲法》的條目。 作為對比,構建維基百科的全球協作圖景,則是一個互相鏈接、巨大且變化迅速得令任何單一貢獻者都閱讀不暇的文檔。
“糾纏時代”過程的一個美麗的例子,就是利用生物學原理啟發的算法,通過演化發育和形態形成來設計人造物件。 類似達爾文的物競天擇,大量設計在迭代中經歷變異、繁殖和篩選。 這般創造出來的產物與傳統工程的結果大相徑庭。 一架“演化”而來的摩托車底盤看起來會更像是一具骨盆,而不是一副車架。 通過“演化設計”寫出來的計算機程序,可能會跟我們大腦裡的神經迴路一樣奇異費解。
因此,經由生物學啟發的設計過程的作品,既呈現出生物有機體的優點,也帶來了生物有機體的問題。 它們的妙處蘊藏於它們的功能性適應之中。 而這便是“糾纏時代”的優雅之處:新式美感表達會從發展過程中萌現。
在“糾纏時代”的設計流程中,人類會經常能以“輸入而不控制”的辦法參與其中。 例如,人類可以通過調節參數,影響選擇過程中的審美方向。 因為各部分都是流動而富有適應性的,所以這類過程可以給予眾多機器與人類以合作的機會。 這樣出來的最終產品,將會是人類與機器高度合作的出眾結果,可能會呈現出令人驚訝的水準,當中也會不乏富有適應性的作品。
例如,早期在並列超級計算機“關聯機器”(Connection Machine)上“演化”的行走機器人,就利用了浮點運算單元里的一個隱秘的進位錯誤,而人類程序員甚至都不知道這個錯誤的存在 。 從這個角度來說,“糾纏時代”的過程能產出那種具有生物有機體的魯棒性,以及一些令人驚喜和愉悅的美好。
除了顯示出生物體的有機之美,這類設計亦可展現它們複雜的不可預測性,因為在此之中,產品特徵與功能性需求的應對過程並不明晰。
舉例來說,要分辨演化而來的程序中某行特定代碼的目的會非常困難。 而事實上,“要有一個具體的目的”這個概念本身也許就有點問題。 “功能分解”這個觀念來自於編排部件以體現因果關係,所以“功能意圖”其實源於傳統流程。 而模擬的生物過程理解系統的方式與人類設計師截然不同。 它們無須理解便能尋著解決方案——這有利有弊。
“糾纏時代”的製品既出自人手,又源於天然。 它們既是“製造”出來的,也是“生長”出來的。 在“糾纏時代”,這裡的差異已無足輕重。
隨著我們與技術越纏越緊,我們與彼此也是如此。 與實體世界、政治、社會有關的權力從清晰可辨的階級轉移到面目不清的網絡中。 我們再也無法通過把世界拆解成為鬆散連接的部件(它們反映了物理空間的層級或有意為之的設計)來對其加以理解。 我們必須觀察那些將我們相連的信息流、創意流、能量流和事務流,以及那些承載流動的通訊、信任與物流網絡。 正如約書亞·拉莫(Joshua Ramo)指出的,這就是“我們時代的本質”。
所以,在人類與科技,以及人類成員彼此之間的這層新關係中,我們應該如何自處? 我們要畏懼它,還是擁抱它? 答案是,兩者皆對。 就像任何新生的強力一樣,例如科學,它會被用到好處上,也會被用到壞處上—— 何況甚至就算原本是出自好心,也可能會辦成壞事。 自從第一簇本用於烹調的火焰失控燒毀森林之後,人類就在應付這個困境。 承認這一點並不使我們免除責任,它只是提醒我們它緣何重要。
我們正在重塑自身,並且,我們需要在“我們將成為什麼”上,做出明智之選。
蠶能夠用一股絲線作繭——受此啟發的尼里·奧克斯曼和他的“介導物質組”(Mediated Matter Group)用數控機械編織出纖維網絡,然後在上面放了6500 條蠶, 與蠶共同建造了一座直徑三米的“絲亭”。
石井裕的“可觸媒體組”(Tangible Media group)開發出了一種“動態形狀顯示器”,可以將三維內容通過實體方式渲染出來,讓用戶可以用可觸碰的方式與數碼信息互動。
石井裕和他的“可觸媒體組”正在填補“建造”和“生長”之間的鴻溝。 他們利用活性微生物創造了一種應答式、可變形的皮膚覆蓋物。 他們的“生物邏輯”面料使用活性細胞作為微型驅動器,通過材料改造、幾何計算和結構設計來實現自適應的變形。 “生物邏輯”面料是“糾纏時代”裡過程和審美感受的一個實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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