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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開復:人工智能沒有愛的能力

那是1991年12月16日上午11點,我即將初為人父。 我的妻子先玲躺在產床上,歷經著12個小時的辛苦分娩。

我人還在她床邊,眼睛卻不停地瞄著手錶——我沒有告訴她的是,如果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沒能在一小時內出生,我將不得不把她留在產房, 然後趕回蘋果總部,向公司CEO做一個關於人工智能的報告。

幸好我的女兒珍妮弗在正午出生了,沒讓我做出件荒唐事來。 我把工作擺在家庭前面,為此,我對先玲和珍妮弗抱有歉意。

不過,我向蘋果CEO做的報告進展倒是很順利。 1992年,也就是26年前,就在TED這個講台上,蘋果公司決定啟動我的人工智能項目。 我當時篤信我們有了個大發現,顯然第二天的《華爾街日報》也是這麼想的。

不過事實上就該發現的重要性而言,我的這個人工智能的發現既算不上發現印度也比不上發現美洲,勉強算得上是葡萄牙附近的一個小島吧。

人工智能的發現時代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接著在大約十年前,幾個美國人和加拿大人有了個重大發現,那就是深度學習。 深度學習是一款了不起的優化軟件,它使用某一狹窄領域內的海量數據,從而做出精準度超人的決策或預測。 比如:

  • 深度學習在接受食物照片的訓練後,就能識別出任何食物照片,包括我們最愛的熱狗或非熱狗食品。

  • 在接受大量交通狀況的訓練後,深度學習就能比高速公路上的多數人駕駛得更好。

  • 用特朗普總統的所有演講對其加以訓練後,我們就能要求人工智能特朗普總統談些和人工智能有關的事……甚至是用中文來說。

在美國引領的發現時代中,深度學習是迄今為止最重要的發明,沒有之一。 自深度學習出現突破以來,我們就邁入了人工智能的實踐時代,在這個時代裡,要緊的是執行力、產品質量、速度和數據。 中國因此順勢而入。

中國的科技執行力是基於令人難以置信的勤奮工作。 我差點棄妻子於產房不顧的那事兒,和中國的企業家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在中國做風險投資,有一回見了個聲稱自己能給員工提供極佳工作生活平衡的初創公司,理由是他們採用996工作制。 什麼是996工作制? 是從早上9點工作到晚上9點,一周工作6天。 而中國的大多數其他初創公司採用的是997工作制。

由於競爭激烈,中國的產品質量有了大幅提高。 矽谷的競爭像古時的戰爭,交戰雙方輪流開火。 在中國,競爭好似角斗士們在競技場上毫不設防的殊死搏鬥。 激烈的競爭逼著企業家們雷厲風行地改進產品,並開發出可立於不敗之地的商業模式。 所以,微信和微博可以說已演進成比臉書和推特還優秀的產品了。

中國市場迅速向新產品和新範式張開懷抱。 僅在過去3年內,移動支付取代現金和信用卡,成了頭號交易工具。 2017年,移動支付的交易總額高達18.8萬億美元,甚至超過了中國的GDP。

這是怎麼做到的呢? 中國的移動支付建立在世界頂級的基礎設施上:交易費幾乎為零、支持小額支付而且點對點。 超過7億的中國用戶可以互相進行支付轉賬,無論是在線上還是線下、是進行借貸還是贈禮,是給孩子、村里的農民還是乞丐。

中國巨大的市場體量又為之推波助瀾,它產生的海量數據是人工智能發展的關鍵助力。 中國擁有數據優勢: 中國的手機用戶比是美國的3倍,食品外賣量是美國的10倍,移動支付額是美國的50倍,共享單車乘騎數是美國的300倍。

 

有了這些海量數據,中國企業的人工智能便如虎添翼。 如今,中國在計算機視覺、無人機、語音識別、語音合成和機器翻譯等領域擁有世界上最有價值的公司。

美國研究人員引領人工智能的發現,中國工程師們則成了人工智能應用的領軍人物。 這兩個超級大國將帶來史上最迅猛、最波瀾壯闊的技術革命。 人工智能將產生前所未有的巨大財富。 據普華永道估計,到2030年,人工智能將帶來16萬億美元的全球GDP增長。 這會幫助消除貧窮和飢餓。

然而,人工智能也將嚴重威脅許多人的生計。

工業革命把手工工匠的工作轉化成大量常規工作(如生產線工作),但是人工智能革命將徹底取代這些生產線工作。 不出十五年,駕駛、電話銷售、卡車司機甚至是放射科醫生等類似工作和事務也將被人工智能取而代之。

在這場人工智能摧毀工作的浩劫中,唯有創造性工作才能從中全身而退。

然而, 人類將面臨的最大考驗並非是失去工作,而是失去生活的意義。 工業革命催生的工作倫理給我們很多人洗了腦,讓我們相信工作決定了我們生活的意義。

在這撥造就工作狂的洗腦浪潮中,我也深受其害,甚至因此差點錯過了珍妮弗出生那一刻。 曾經的我和我投資的企業家們一道,朝九晚九,一周六天勤懇工作。

五年前,我對工作的痴迷戛然而止,因為我被確診患有第四期淋巴瘤。

我的PET掃描顯示,二十多個惡性腫瘤如火球般噴湧而出,把我的壯志雄心付之一炬。 突然間,我面臨生命僅剩數月的可能。

在那段極為不安的日子裡,我思考良多。 我開始看清,把自我價值完全建立在工作成就上是多麼愚蠢。

我生活中的優先級完全本末倒置。 我疏於關心家庭。 我的父親過世了,我再沒機會告訴他我愛他;我的母親失智了,再也認不出我;我的孩子們都已長大成人。

我在化療期間讀了邦妮·韋爾(Broonie Ware)的書,寫的是人們瀕死時的懊悔。 她發現沒人希望自己曾更努力地工作,大家都希望自己曾花更多時間與所愛之人相伴相守。

值得慶幸的是,我的病情現在有所緩解,所以我可以重回TED舞台和你們來做分享:我現在花更多時間陪伴我愛的人;我搬到離母親更近的住所,也會 經常與妻子相伴出遊;當女兒們回到家中,我會享受跟她們在一起的時光。

我的瀕死經歷不僅改變了我的生活,也讓我重新審視人工智能對於人類的意義。 在所有重複性工作上,人工智能都將高出人類一籌。 但我們並非因為擅長重複性工作而為人。 是愛定義了我們的人性。

愛是我們見證孩子降生那一刻的感動;愛是一見鍾情時的悸動;愛讓我們向所需之人伸出援手。 唯獨人類才能愛與被愛。

愛使我們有別於人工智能。 無論科幻電影是如何描述的, 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各位,人工智能程序沒有愛的能力。 阿法狗或許能在圍棋比賽中擊敗世界冠軍,但它無法從勝利中感受到喜悅,也不會在勝利後產生擁抱心所愛之人的渴望。

與人工智能相比,人類勝在有創造力和同情心,因此,我們該對之前的圖表予以反思,並加上一個新的同情心維度。

常規工作雖會被人工智能取代,但我們可以創造出許多關愛型工作。 你們可能會質疑我們是否真需要那麼多“服務性”工作。 但是在後人工智能時代,你們難道不認為我們需要更多社會工作者來幫助人們平穩過渡嗎? 你們難道不認為我們需要更多富有同情心的護理人員嗎? 他們雖然還是使用人工智能進行醫療診斷和治療,但卻可以用人性之愛的溫暖包裹冷冰冰的機器。 你們難道不認為我們需要數以十倍計的教師,來手把手幫助孩子們在這個美麗新世界中生存和發展嗎?

況且,我們創造出的財富如此之多,現在該創造以人性關愛為本的工作了,如老年人護工和家庭學校中身兼數職的“老師家長”。

這幅圖表當然不甚完美,但展示了四種我們與人工智能共事的方式:

第一,人工智能將代替我們承擔重複性工作;第二,人工智能工具將幫助科學家和藝術家提升創造力;第三,對於非創造性、關愛型工作,人工智能將進行分析思考,人類以溫暖和 同情心相輔相成;最後,人類將以其獨一無二的頭腦和心靈,做著只有人類擅長、以人類創造力和同情心取勝的工作。

這就是人工智能和人類共生的藍圖。

人工智能的發展雖是機緣巧合,對人類文明來說卻來得正好。 它將把我們從常規工作中解放出來,迫使我們思考人因何為人。

讓我們選擇善用機器,互相關愛吧。

*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虎嗅網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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