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配綠,賽狗屁。
打小兒就聽大人們說起過這句話。
念起來順嘴,琢磨起來又好笑,所以記得特別牢靠。
一想起村兒裡姑娘們,人手一件的紅綠碎花大棉襖,就覺著特別有道理。
後來有了美術課,才知道,這倆是互補色。
擱到一塊,紅的更紅,綠的更綠。
就倆字兒,扎眼!
開車出門兒,最不願意瞧見紅色。
堵車排隊不在話下,要一不留神,闖個紅燈,扣六分,罰兩百。
來上兩次,一準兒扣你駕照,請你回爐再造。
炒股票不一樣,見了綠字兒,當時就歇菜。
一分一毛都是血汗錢,擱誰誰也肉疼,連熊三天,直接能犯心髒病。
有人不喜歡紅,有人不待見綠。
科學告訴我們,這倆是一對兒冤家,在一起,總掐架。
直到看了《紅樓夢》,我才發現,居然被科學騙了二十幾年。
大觀園裡,寶玉住的地方叫“怡紅院”。
一進院門兒,左右兩條遊廊,院子中間有幾塊山石,一邊種了好幾棵芭蕉,另一邊有一株西府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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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子剛完工的時候,老爸賈政揪著兒子,來給各處景點題匾額,寫對聯。
寶玉說了四個字,“紅香綠玉”。
紅是海棠紅,綠是芭蕉綠。
後來貴妃娘娘賈元春,也就是寶玉的大姐,回孃家探親過元宵,又題了個“怡紅快綠”。
說來說去,姐弟倆的中心思想很統一,就是紅配綠。
仔細想想,這事兒其實很合理。
蘇州拙政園,聽雨軒的池塘邊兒,是一排芭蕉配上一棵桃樹。
海棠春塢的主景,是兩株海棠配上一叢慈孝竹。
揚州瘦西湖,直到現在,岸邊兒上還是桃柳間植。
紅花配綠樹,天經地義。
揚州瘦西湖岸邊桃柳間植
到了第四十回,賈母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
逛到林黛玉的“瀟湘館”,老太太有點兒不高興。
因為寶貝外孫女的房裡,窗紗舊了沒人換,顏色選得還不講究。
按照賈母的說法,如果院子裡種上幾棵桃樹或者杏樹,用綠紗糊窗子,倒也合適。
可偏偏,黛玉不喜歡花花草草,院子裡除了湘妃竹,別的一概不要。
87版《紅樓夢》中林黛玉的住所——瀟湘館
綠窗紗配綠竹子,打眼一瞧,綠濛濛一片,竹不青,紗不翠,著實不耐看。
用什麼好呢?
老太太大手一揮,翻出了壓箱底兒的寶貝,銀紅色的“軟煙羅”。
這料子軟厚輕密,糊上窗,遠遠看去,如煙似霧。
所以得了個別名兒,叫“霞影紗”。
紗綠襯桃紅,斑竹借霞影。
說到底,好看的,終歸還是沒能離了紅配綠。
曹雪芹筆下的青年男女,算得上那個年代最時髦的一群人。
家境好,文化水平高,對穿衣打扮講究,幾乎代表了中國傳統審美的最高水準。
和這些人一比,現在的服裝設計師們,統統得下崗回家賣紅薯。
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呢?
既然叫紅樓夢,就得穿紅,各種各樣的紅。
主子奶奶小姐們能穿大紅,丫頭們只能穿水紅,銀紅,或者海棠紅之類的。
紅色配什麼顏色呢?
青和綠。
大紅配石青
王熙鳳是榮國府的管家奶奶,老爸又是九省統制,在這一幫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裡,最精明,最世故,也最能幹。
她出場的時候,曹雪芹足足用了一百四十個字來寫她穿了什麼,戴了什麼。
這是整本《紅樓夢》裡,人物穿著寫得最細的一次,別人沒這個待遇。
“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
大紅的襖,石青的褂兒,配一條翡翠綠的裙子,璉二奶奶隆重登場。
寶玉房裡的大丫頭襲人,基本上算是半個主子,回家探親當然要穿紅戴綠。
桃紅的褂子,配上蔥綠的裙子,夠體面,也夠漂亮。
至於其他小丫頭。
海棠紅的小襖,配綠綢撒花的夾褲。
水紅綾子襖,配青緞子背心。
蔥綠小襖,配紅小衣、紅睡鞋。
一時間,大觀園裡,無數種紅配上無數種綠。
如果不是曹雪芹的審美有問題,那隻能說明,紅配綠,其實很美麗。
這年月,隨便去個稍微正式點兒的場合,擡頭一看,滿眼都是黑白灰。
要是敢穿上一身兒紅配綠,別人保準把你當成殺馬特,分分鐘轟走。
要說多喜歡黑白灰,完全談不上。
人家怎麼穿,我就怎麼穿,保證出不了錯兒。
人家說紅和綠不配,我就跟傻子一樣信了二十多年,對顏色的審美能力低得令人髮指。
看看《紅樓夢》第三十五回裡,薛寶釵和她的丫頭鶯兒,是怎麼教我們色彩學的。
大紅得配黑色,或者石青,才能壓得住。
要是換了大綠,只能讓人想起村兒裡的花棉襖。
桃紅得和鬆花色搭在一起,按張愛玲說的,配蔥綠也好看。
可綠色不能太深,要不桃紅的嬌豔就沒了。
寶玉脖子上那塊兒玉,燦若明霞,用紅繩子犯色,黃的不起眼,黑的又太暗。
得黑線和金線混在一起,擰出來的繩兒才配。
十幾歲的小姑娘,對色彩的認知,壓根兒算不上科學,配出來的顏色卻美得不得了。
我們對著色卡,猛調色相飽和度,可鼓搗出來的東西,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紅配綠,其實很美麗。
以為很醜,是因為我們只知道一種紅,和一種綠。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系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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